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标题:绣屏缘

发信人:八戒,TOMCAT

编次:苏庵主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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目录

序言

原序

凡例

第一回百宝屏梦中斗艳一生石天外寻芳

第二回哑诗笺一生情障真心事三段誓词

第三回巧相逢月下追环小姻缘店中合卺

第四回野鸳鸯忽惊冤网痴蝴蝶竟入迷花

第五回藏锦字处处传心逗情笺般般合巧

第六回绿雪亭鸾凤双盟翠姻舫鸳鸯独散

第七回陈灾兆青璅含情解凶星红鸾吊燕

第八回赴京畿孤身作客别扬州两处伤心

第九回躲尘缘贵府藏身续情编长途密信

第十回梦模煳弄假成真墨淋漓因祸得福

第十一回恶姻缘群牛喘月巧会合众犬留花

第十二回结新恩喜同二美申旧好笑释三冤

第十三回同心结无意相逢合卺杯有情双遇

第十四回折宫花文才一种夺春魁锦绣千行

第十五回丑儿郎强占家资巧媒婆冤遭弔打

第十六回庆团圆全家合璧争坐位满席连枝

第十七回六色盆胜色争春五花楼停在飞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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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镌移本评点小说绣屏缘

序言

《绣屏缘》二十回,清初刊本,正文卷题「新镌移本评点小说绣屏缘」「苏庵主人编次」,首序,末署「康熙庚戌(1670)端月望弄香主人题于丛芳小圃之集艳堂」,次有凡例七则,署「苏庵漫识」;后有「苏庵杂诗」、「九疑山南吕曲」。有回评,书为二十回。第十九回实际只有词八首,存世有抄本,珍藏于荷兰汉学院。

《绣屏缘》是一部故事性颇强而又极平庸俗气的小说。书叙一个曲曲折折的故事:

一日,云客想去西湖游玩,一则结交朋友,二则寻个有情佳人。他同两位秀才朋友同到湖上,作诗吟词,很是得意。有一只大船靠在边上,是一王姓乡绅,女儿玉环,生得花容月貌,性情端淑。云客见了,心忙意乱,一夜没睡。第二天,打发家人回去,暗随王船到了扬州。云客想假做小厮,投靠王家。王家正忙,他只得在一酒家歇宿。卖酒老人叫孙爱泉,儿子做当差,绰号孙飞虎,女儿孙蕙娘,风情绰约,自是不凡。云客便想接近她,时常送礼给二老,蕙娘也喜欢上了云客。

员外见儿多日不归,很是着急,寻到正在青楼的那两个秀才,看到儿子托他们代管的舖盖上有血迹(妓女流下的),便疑儿子被害,直告到知府。知府将两秀才收了监。云客走时,未与他们告别,故而有口难辩。

云客对蕙娘讲了自己看中王小姐之事,蕙娘说:「我既遇到你,不论你娶不娶,是要随你终身的。」于是两人山盟海誓,暗地来往。

云客在王家被吩咐看管花园,王家家法甚严,云客很难到小姐处,一日月朦胧时,云客忽见一小姐一丫鬟来到牡丹台下,便上前探问,知是本衙的,来与云客私约。云客将小姐请入房内,搂抱云雨起来。小姐身佩一宝石,发生异光,两人便酣畅神迷。以后每夜都来。

玉环让绛英送银子给云客作盘缠,绛英对云客也有情意,私写一信,约云客到船上相聚。云客以为是玉环约他,一看是绛英,也想实实受用,便与她在船上鸳鸯共枕。次早,此船与另一船相撞,那船上人打将过来。原来是绛英的哥哥吴大,以为强盗抢妹妹。绛英说是自愿,吴大以为是私奔,更加大怒。又见银子,再生疑惑。为了顾全自己的体面,就先将云客收监,然后给差役们一些钱,让他们饿死云客。

绛英回到王府,将实情告诉玉环,玉环为云客焦急。

云客监中遇一狱官,叫秦衡石,保云客在家中。秦有个女儿叫素卿,有姿色又重豪情,见云客不凡,便有情于他,委心相托。经秦说情,云客被配驿燕山,解差正是孙飞虎。蕙娘得知此事,如泼了一盆冷水。她设法到王府传候,以免家中多事。玉环与她关系甚好,并借绛英之名让蕙娘带信给云客,以安他想念之情。

云客在燕山,得信后,为三位美人心迹所感动。一日,烧香祝愿后在粉墙上题词一首以诉羁愁。正遇一官员见着,此官恰是玉环的父亲王御史。王让云客销了罪,收在衙上温习迎考。

绛英在家心事重重,吴大要她快嫁人。她以为正是云客的人。临到出嫁那天,她从后门逃出,一迳走到与云客相会的那条河边,想一死了之。一只小官船经过,船上人将她拉住。原来正是秦狱官和素卿。素卿听绛英说云客是她丈夫,也将自己心思托出,两人同心合意,全无妒忌。

云客在京又遇已成犯囚的两位朋友。王御史也一併收留。秦狱官找到了云客,将女儿嫁给了他,云客又与绛英成了亲,有了左右两夫人。

殿试后,云客中了状元。他的两个朋友也中了进士,他们与王御史说,云客可与王女儿结亲。京城驸马女儿叫季苕,见了云客也喜欢。经礼部批准,云客入赘驸马家。云客又让父母托媒上王府求亲。结果,他便有了五个媳妇。

云客设法让五位夫人排了座次:玉环、季苕、素卿、绛英、蕙娘。他让人盖了五花楼,造一绣屏,画自己与五夫人之像。云客与五人共下棋,同奏乐,又一起云雨,肆意欢娱,不理朝事。

原先与云客相好过的那个狐精修成了一癞皮道人,他拉住云客到一海外列岛一游。有一日,忽报抄没富家,云客家也在内。道人驾舟而下,带云客一家同去了那列岛。道人飘然而去。

就情节而言,《绣屏缘》是有称道之处的,那便是故事编排得精巧与人物关系设计得微妙。

故事的精巧主要表现在一个「曲」字上。曲径通幽,曲尽其妙,是中国艺术的特色。《绣屏缘》在这点上用了两点功夫。一是情节安排出人意料。如赵云客追王家船到扬州,想通过做僕人来接近玉环,但没成,就暂住蕙娘处,没想到与蕙娘发生了恋情。以后的会绛英、识素卿等等,都有点出乎意料之外,却也在情理之中;二是故事进行得一波三折。小说对大小情节安排都比较讲究曲折。大的情节如云客和绛英幽会后的被打、被监、又被保、被解京、被收留、被取中、被入赘等经历,小的情节,如云客的两位秀才朋友的遭遇,媒婆两次上王府帮赵家提亲等,都不是一眼看到底和直线发展的。

人物关系安排表现在一个「缘」字上。小说从开笔讲赵家绣屏上的历代美人像,引出云客梦中会美人,再出现现实中的五个美人,这五个美人之间的关系以及她们与云客间的瓜葛,都可以说是一种情缘,环环相扣,个个相连。其中,云客在王府中,夜晚与一小姐会合,白日与玉环相识,真小姐、假小姐,真情幻景,结合得朦朦胧胧、隐隐约约,较有意境和魅力。

身份、经历及性格不同的五位美人,由一「缘」字聚集在一起,由一「情」字显示出不同的特点,扮演了不同的角色。从这一意义上说,《绣屏缘序》中的评论有点道理:「玉环之情而正也,季苕之情而顺也,素卿之情而侠,绛英之情而节,蕙娘之情而智也。」

云客在与五个美人成婚后说的那段话,可以看作是全书内容的概括和人物安排的原则:「昔日梦中相遇,尽是历代国色。不想今日聚合相同,岂非天使奇缘。今我图画传之几千百世,也知道才貌兼全的,自然有情;有情的,自然有缘;有缘的,自然有遇;有遇的,自然有合。」

作品贯彻了这一原则,既使故事连贯,情节紧凑,但同时也产生了人工编造痕迹较深和情感之肤浅的弊病。

人工编造的痕迹在小说后半部尤其明显。在云客被解到京城后,他烧香后在粉墙上题词,正遇上一官员,此人恰恰是玉环的父亲王御史;绛英想投河自尽,正遇一船经过,船上恰恰是刚救过云客的秦狱官和他的女儿;云客的两个秀才朋友被押解在京城途中,又恰恰碰到了刚被王御史销罪的云客;云客应试中的又是状元……如此等等,熟人总碰到熟人或有关的熟人,才子总会当官。情节编制人为而俗套,缺少生活逻辑性,而使人不可信。

这些都还只是小说表层的,表现在外部结构上的疵点。从内容上说,小说忽视了人物情感的揭示和挖掘。本书在故事本体、序言、开头、结尾以及所插入的诗词中,都反反覆覆强调了情、情、情。但实际情况和效果又是怎样的呢?

《绣屏缘》中最令人不舒服的是,对封建的一夫多妻制的肯定与赞美。赵云客不过是个有点才气和长得不错的书生,其他方面并没有什么突出的优良品质和人格,他见到美人是一心想佔有,心荡神迷加上山誓海盟,陆续和同时与五个以上女人发生关系(书中所说的有情有缘)。最令人不解的是,这五个以上的女人竟然全将心放在云客一人身上,互相间毫无妒意、毫无矛盾和冲突,还相互帮助、支持、慰问和团结一致,爱慕云客。云客也能应付自如,将她们间的关系处理得均衡妥贴,毫不厚此薄彼。这是一种什么情呢?令人费解。

恐怕正因为小说宣传了这种以男子为中心的多妻制封建礼教,因此,没有资料表明此书曾遭查禁过,尽管内容平庸俗气。

本书既无突出艺术成就,也没有革新思想而遭禁,所以作品与作者苏庵在文学史和小说史上均默默无闻。只是康熙年间望弄香为本书作序,说了几句好话,称作者是「逸才旷识,迥异凡流」,「古今情种,萃集一屏,非才子不足以当之。」

原序

康熙庚戌端月望美香主人题于丛芳小圃之集艳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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凡例

小说前每装绣像数叶,以取悦时目。盖因内中情事,未必尽佳,故先以此动人耳。然画家每千篇一列,殊不足观,徒灾梨枣。此集词中有画,何必画中有形,一应时像,概不发刻。

从来引用诗词评语,俱以此衬贴正文。率皆敷浅庸陋,有识者未免遗恨。与其繁而无当,不若简而可观。余于诸家,较有微胜。

全部书中,似同传剧,正生正旦,事必有主。每见近时诸刻,颠倒错乱,玉石不分,词意虽工,无取乎尔。

一回一事,终属卑琐。况有窃里巷之秽谈,供俗人之耳目。愚虽菲薄,稍异颓靡。

始较事之所必无,终揆理之所必有,稍有强附,便属不文。故乱伦失节,鬼神变幻,丑恶果报,不敢具登,所重者才情两字耳。

是书之发,本乎坊刻,秽亵诸语,时习所尚,虽于大段主脑,不集俚俗,然间散点缀,时或有之。正恐刘邕之嗜,非此不欢,如握丹黄,终有微憾。

行云流水,文章化境,随时逐景,信笔则书,既无成心,何敢滥涉。

苏庵漫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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苏庵杂诗八首

轻云入梦绮窗秋,往事无成忍再愁;

海燕去时花信断,宫莺啼散泪痕收。

人间金谷朝朝变,天上银河夜夜浮;

青鸟不归香篆冷,几回怅望绕高楼。

星虚碧落夜光寒,月姊移香降彩鸾;

红袖拂云惊影瘦,翠屏行雨惜花残。

含情腕晚留芳芯,暂见分明对合欢;

不道三山容易隔,至今幽恨泪阑干。

花绕迴栏月送更,梦残犹自怨啼莺;

虚传留枕怜曹植,谁惜能琳似马卿。

细雨春来金柳醉,澹烟秋去玉钩情;

寻思底事终难觅,知在瑶臺第几名。

知是鹣鹣遇未长,若鸾灯暗镜光凉;

搔头玉晕三更月,照骨金留五夜香。

梦里苕荣终惜命,峡中云散未为祥;

只今梵火疑禅寂,会得空花也断肠。

曾省惊魂度碧宵,至今幽梦未全遥;

芙蓉嫩色添花胜,杨柳轻身压绛绡。

窗外影寒秋月瘦,灯前香散晓鬟娇;

多情剩有空梁燕,记得窥帘堕萃翘。

九疑山南吕

《香罗带》一从鸾凤分起,至首饰典无存止

愁鸾埋镜尘双飞,断云关山梦转衾,未温画图难与唤,真真也!

《犯胡兵》饭食何处有起,方终可救止

向残灯自忖,把题笺寄恨,莫不是我宿世姻缘,今生已尽。

《懒画眉》强对南薰起,流水共高山止

空叹离情暗伤神,想昔时,投珮偶,亲把幽香,星下结深恩。

《醉扶归》只怕为你难移宠起,心先痛止

绣帏彩凤双栖稳,说不尽惜花心,一段温存,描不就娇香体,五更残困。

《梧桐树》黄莺似唤俦起,故把人倔愁止

巫山暮雨昏,洛水朝霞晕。不道吹箫弄玉非凡品,绮楼会晤迷方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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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回百宝屏梦中斗艳一生石天外寻芳

诗云:

千里红丝系碧环,

美人家住最高山;

分明有个司花吏,

一段春情莫等闲。

自古道才子多情,佳人薄命,这句话,一正一反。那才子是有才学的,识见精明,得知古往今来,许多好事,决不是资性刻薄,把六亲眷属都看做陌路之人。这段情意,天生带来的,不消说得。至于佳人薄命四字,全然不晓得世事的,说出这句话。自古真正佳人,命决然不薄。你道为何不薄起来?西施见辱于亡国;昭君困抑于画图;绿珠堕粉于高楼;太真埋环于荒驿;这都是命薄所致。

自古佳人才子,不知经历几千百年日月之精华,山川之秀气,鬼神之契合,奇花异木,瑞鸟祥云,祯符有兆,然后生将出来。正如宝贝一般,二美具合,就是不着身不干这件勾当,也要一心想契,生可以死,死可以生。情之所种,若鸳鸯交颈,分拆不开,鸳鸯岂是惯要打雄的。盖谓情上分不散,故此把他比人家夫妻之谊。树有连枝,花有并蒂,尽是此意。切不要把「私情」二字看坏了,反做出许多无情之事来。不信,但看青陵臺畔,魂魄依然,只闻地下有报淫之条,不闻天上有多情之律。吾且把一桩实事,演作话文,教天下有情的,向然感动。正是:

不入巫山留夜梦,怎知神女化朝云。

当初隋文帝时,曾造一架屏风,赐与义成公主。其名唤做虹霓,雕刻前代美人之形,各长三寸许。其间,服玩之器衣服,皆用众宝嵌成,水晶为地,外以玳瑁水犀为押,种种精妙,迨非人工所制。

延至唐朝,太宗得之,藏于内府。到玄宗时取出,赐典太真娘娘。太真归其兄杨国忠家,带此屏风,安于高楼之上。

一日国忠偃息楼上,方纔就枕,屏风上诸女,悉到床前,各通名姓,又歌又舞,半晌而去。国忠醒来,怕是妖怪,急今封锁楼门。

禄山乱后,屏风存在宰相元载家,自后流落世间。

至宋朝又取进官中,高宗南渡,带到临安。元朝代宋,屏风为赵氏宗室所藏。

元顺帝时,杭州府钱塘县,有个赵员外,乃是宋度宗第五世裔孙。他夫人只生一子,名唤赵青心,号云客,生得貌似潘安,才如子建,年方一十八岁,已是无书不读,名冠学宫,真个青年俊雅,自己道是天下第一个风流才子。

只因赵员外家财丰盛,婢妾尽多,这些云雨意件件都晓得。那勾情缘上说得好,阳物虽小,经了阴水,时常浸一浸,他自然会长大起来。

赵家房婢,个个会长养此物的,见那赵云客生来标致,那个不要亲近他?所以年纪虽不多,只有这件事,便如经惯的一般。但是他立心高旷,从小气质,与凡夫不同,常愿读尽天下第一种奇书,占尽天下第一种科甲,娶尽天下第一种美人,凡遇世间第二种事,他却夷然不屑介意。

一日,到员外后房间玩,有些宝贝,他都不留心。只看见屏风一架。那是前朝相传下来的,就是雕刻历代美人的叫做虹霓。只因员外是个宋朝宗室近支,故此有异物。

云容心上暗想道:「往常在书上,看出古来许多美女,每称绝代佳人,令我终日思慕,不想这屏风上的雕刻,一发工巧非常,便与员外讨此屏风,张在小书房内。下面舖着一张紫檀小榻,锦衾绣褥,独宿其中。」

那里晓得屏风上的美人,通是灵异的。在先历代所藏,只看做是个宝贝,偶一展开,即使收好。只有杨国忠楼上一睡,吓得冷汗直流,以后从不曾近人的精气。

那赵员外不知其故,便听儿子把那屏风伴宿。只见赵云客暂时摆在小书房内,便像过了美人气的,心上欢欢喜喜,把一对象牙高炤,点起通宵明烛,又把一个古铜香炉,烧些上号好香,也不要家童服侍,也不要婢妾往来。只为他是才子气质,手中不离书本,又得了屏风这件宝物,一头看书,一头把屏风上的美人看看,连牵二夜,不曾上床睡,到第三夜来,眼内昏昏沉沉,虽然点烛烧香,也就上床睡了。

睡到二更时分,原来屏风上美人感了云客的精神,就如天上差遣下来的,一个个舞袖翩翩,要与云客相会。云容似梦非梦,看见众美人围床侍立,如花簇锦,不觉神魂飘荡,只道梦中遇着这些仙子,竟忘却自己屏风上有这几个画图,说道:「众仙子忽然降临,莫非与小生有缘在此书馆相会?」

那美人不慌不忙,各自陈说名姓。也有说是虎丘山下,馆娃宫里来的;也有说是手抱琵琶,身从马上来的;也有说是琴声感动,垆边卖酒家的;也有说是採药相逢,山上折桃花的;也有说是宫中留枕,寄与有才郎的;也有说是青璅偷香,分与少年的;也有说是为云化雨,梦中曾相遇的;也有说是似雾如烟,帐里暂时逢的;也有说是吹箫楼上,携手结同心的;也有说是侍晏瑶池,题诗改名姓的;也有说是身居金谷,吹逐恨无情的;也有说是掌上五盘,裙衫留不住的。其他离魂解珮,纷纷不一,说道:「吾等乃是历代有名的国色,当初被一异人,雕刻形像,感郎君精神相聚,故此连袂而来。」

云客听知此话,一点心情,就被他收去了。

美人又道:「昔日薛昭遁入兰昌宫,与三位女子相遇。其时以骰子掷色,遍掷云容张氏採胜,遂命薛郎同坐,得荐枕席。今夕共会,不谓无缘。」

命侍儿罗列餚僎,珍馐百味,充满于前。云客口虽不言,心中提起平日所慕,不想就遇着这等好事,岂不快活?其时众美人亦把骰子掷色,内中一个掷了六红。

众美人笑道:「此夜赵郎同会,掷色胜的,今宵先尽缱绻。」

当下赵云客情兴勃发,便同携手,走至僻处,相与分衣解带,一根玉棍,胀得火热起来,不苟一二合,精涌如泉,弄得半死半活,忽然睡觉,美人影也不见。

看官,你道赵云客虽则年纪弱小,他也曾在牝户内,浸过几时,难道梦中一度,便弄得半死半活起来?不知平常干事,虽是一抽一下,未必就到极好去处。就是妇人家惯会奉承,把臀尖衬起,两腿夹住耸将上来,也只是射中红心之意,略用些唿吸工夫即有走作,不到十分狼籍。只有梦中做这桩事,不由心上做主,不是熬得极急,挥得尽情,怎得梦中遗失?况且少年英气,情窦正开,一连独宿几夜,遇着好梦,那顾得性命如何?所以一弄便洩,一洩便吃力,这也是少年的光景。云客只为走了这一度,挣将起来,日色将午。父母只道他睡迟的意思,也不揣着。

云客梳洗已完,吃了些汤粥之类,身子甚是倦怠,復到书房中,细细把屏风一看,宛然梦中所见。虽甚奇怪,却也不怕。你道他为何不怕?原来云客是个风流才子,见那美人之事,未免有情,却是他心上想惯了,纵使怪怪奇奇,只当得家常茶饭,何消怕得?但是身子困倦,终非好事,他就把书房关起了。

却说屏风上诸女,原是灵异之物,那赵云客在美人面上,最有情的,天遣他看见这屏风,暂时一遇,也晓得古来美女,并不是涂脂抹粉假做标致的,一至死后影响也没有得。他是个天上星循,海外神仙,偶然投在下界便做个出类技萃的美人,及至身后留名,即是个神仙行径。

闻得自古有个画工,书二幅软障图,那是南岳夫人形像,吩咐一士人叫他名字,唤做真真。叫了百日,那画上的便活起来,下来与他做夫妻,生一儿子。后来士人疑他是个妖怪,他便携了儿子重到画轴上去了。这样事,都是美人的灵异,与屏风上一般作怪的。

那赵云客自一梦之后,心内时时想念:「只说天下才子自然有个佳人配他,我这梦中一弄,也是前世美人,三生石上,极大的缘法。只是身子困乏异常,若后来真得了佳人,情意正笃,终日如鱼得水,消得几时工夫?怕不做个色鬼?」

他也虑得周到。谁知天生这个才人后面,自应有些遇合,全然不消虑得。赵云客隔了几日,再往到书房中看看。不想他的一生知遇,正在这一看里头,岂不奇怪?

评:

苏庵深怪坊间俚词恶说,挑葱卖菜之人、爬灰括镬之妇,动称私情两字。无怪乎小说之淫秽乱伦,可羞可恨也。此回把古来美艳视为神仙,便与私淫者,自然迥别。看得情字郑重,则一花一草,皆有关系,海外玉真应称知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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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回哑诗笺一生情障真心事三段誓词

诗云:《拟李玉溪无题》

窥镜舞鸾迷,

分钗小燕低;

崔徽曾入画,

弄玉未为妻。

香雾三更近,

花枝二月荠;

今情无限思,

晼晚绮窗西。

却说赵云客走到书房中去,把屏风从上至下,细细看个不了,说道:「不知他美人有情,骤然发此灵异。又书知因我有情,便想像他出来,为何从无此梦,一到书房中睡了,就生出这等奇梦?」把两只手在屏风上,摸来摸去,谁知天大的缘法,一摸就着手了。

那屏风虽则是个宝贝,却也年岁久远,这接缝里边有些不坚固。始初藏在静处,只当得玩器一般,如今被云客摩弄一番,头上便露些细缝。云客将他一拍,只见屏风上边一块水晶地,便落下来。云容呀然一笑说:「原来是不坚固的,被我弄坏了!」把空处一张,那晓得里面隐着一幅白绫细绢,便把指尖挑将出来,仔细看他绢上,好一首旧诗。

一个红图书不知甚么意思,且将这诗句念了一遍:

浓香娇艳等闲看,

折得名花倚画栏;

无限心情莫惆怅,

琵琶新调自盘桓。

又将这绢上的印子,看了一回,方纔悟出他的根由。那是当时杨太真娘娘,放在官中时,自隋文帝到唐开元,已自有年。想是那屏风也曾坏了,被太真娘娘修好,把这幅诗绢,嵌在其中,当个记号。怎见得?只看印子上面的字,却是「玉环私印」四个字,印得分明。

赵云客是博古的人,晓得玉环是杨太真小名,又道太真时常爱弹琵琶,便知道这个缘故。也把自己的名字,印子印一个在后面,恰好两个印子,红又红得好,印又印得端正。人只知屏风是个宝贝,不知那首诗自唐至元,有五百余年,也是一件古玩了。

云客自负有才,见别样珍宝,偏不喜欢。见了这首诗,又是古物,甚加爱惜。即把他来佩在身边。却将水晶仍旧嵌好,就在屏风面前,朝了这些雕刻的美人,点起香来,罚个誓愿,说道:「我赵青心是个天下有情人,自今已往,但遇着天下绝色佳人,不论艰难险阻,便可结一个生死相同了。只是有三件事,不愿从得。第一来,不要妇人搽一缕粉,点一毫胭脂,装一丝假发,做个假髻美人先入宫之计;二来不要有才无貌,有貌无才,应了妇人无才便是德之言;三来不要六礼三端,迎门嫁娶,叫做必待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的道理。」

看官,你道这三件事,他为甚么不从?只为世上涂脂抹粉的尽多,像个鬼使夜叉一般,见了人,便把这些假东西一一装在头面之上,及至真正本色,看不上一二分。有等痴人,便道他装得好,不知搽粉之白是死白,涂脂之红是呆红,金珠围绕是假髻。若是把他本身一看,不是笑,定是恼,那讨得好处来?真正绝色佳人,就荆钗裙布,蓬头乱发,自有一种韵态嫣然。西子捧心,岂是妆娇做媚?大凡世上,假事定要露一分贱相。赵云客是聪明人,所以头一桩,便绝这项。

从来倾国倾城,必定能诗能画,若只有貌无才,出辞吐气,自然粗浅。道学家只道妇人识字,恐怕有些走漏。如今世间识字的少,走漏的到多,这又是什么缘故?所以才貌兼全,方为至宝。但是迎门嫁娶一节,礼法所重,聘则为妻,奔则为妾,自古皆然。不知赵云客想着甚的,顿然改了念头,把周公之礼,高高搁起,怎晓得这正是聪明人,识得透的第一件有情妙用。

却说赵员外因儿子长成,欲要与他攀亲,知道儿子劣头劣脑,又因是个种爱之子,不好轻易央媒,说合亲事。

那一日,见是云客走到面前,说道:「你在书房读什么书?我见你渐渐长大,要与你娶一房媳妇。这也是姻缘大事,自然有个配合的。只是你终身之计,还该向上一步。如今世上,那个不是趋炎附势的?我看这些少年朋友,略略识几个字,各处拜门生、结文社。遇着考试,进场后有了靠托,说道头名,定然是我榜上真个应验起来,也是有趣的事。况你新进学宫,文才本领不如于人,何不出去与那些钻求名利的朋友,结交一番,待到大比开科,图个出身高第,也与祖宗争些体面。」

云客笑道:「那些钻求名利的朋友,只好杯酒往来,若要他意气相投,千百中难得一个。」说便是这样说,毕竟平日间有些小朋友。只是云客才高意迈,又兼得了屏风上滋味,念美人的意多,图功名的意少。

适值正遇暮春时候,那杭州西湖上,是千古有名的好耍子处,画船箫鼓,那一日没有?当日苏东坡有诗二句,说得好:

水光潋滟晴方好,

山色空濛雨亦奇。

据他说起来,这西湖却是晴也好雨也好,只除是求田问舍争名夺利的,不曾领略山水之妙,错过了多少光阴?其余那个不晓得?云客忽然想起来,那西湖上美人聚会之所,何不拉几个朋友,备一只好舡也到此处看看。若得遇着有情的,何消父母之聘,我自会娶他。当下告过父亲,只说要到西湖上结个文会,员外就听依了。酒米银钱,一色齐备。又托一个老成家人,叫做赵义看管。

那时云客往外边约两个同窗朋友,都是秀才。一个姓钱名通,号伸甫,一个就是云客的表兄,姓金名耀宗,字子荣。那两个朋友,通是钱塘县有名的财主,因云客也是个富贵家公子,所以这两个时常往来。

彼时云客一同下船,琴棋书画、纸墨笔砚、图书印匣等项,俱带了去。那是斯文人的行头,有等衙门里人,或是清客,出去游玩,必定带笙箫絃管,或是双陆纸牌。斯文人出门,只带些琴棋书画为游戏之事。

只见云客同两位下了船,船内铺设得齐齐整整。又摆上一桌果酒,与二位吃到半酣,云客说道:「我们三人未到西湖,先有一段西湖的景致在心上。如今各人先要做一首想西湖诗。」

怎么叫做想西湖?不是真正想着西湖许多大、许多阔、许多景致,但是有意思的人,各自有一段心事在腹内。若到西湖,遇景情深,便把一生的心事,发舒出来,这便叫做想西湖。

云客倚马高才,一挥而就,却是专说自己的心情。诗云:

十年梦境尽繁华,

月姊星娥隔绛纱;

翠羽墙东邻宋宅,

郁金堂北是卢家。

马嘶暗逐多情草,

燕剪低随解语花;

今日漫思湖上望,

莫教只只是天涯。

钱金两人,于做诗一道,原不十分讲求,因见云客先做一首,又催他共做,只得搜索枯肠,也凑成几句,虽非风流俊雅之言,却也到有些意思。

钱诗云:

二人今日想西湖,

湖上题诗无日无;

俗客最能通者也,

书生到处念之乎。

忙中易老皆名士,

静里忧贫是僕夫;

勉强斯文还自笑,

不如高卧并提壶。

金诗云:

九儒十丐尽趋时,

也逐西湖学做诗;

笑我浪吟羞北阮,

诸君何苦效东施。

平生意气惟耽醉,

今日相逢且自痴;

子荣苦吟六句,说道:「如今做不出了。还记得少时念的古诗二句,就把他续成一律,装个名士体面。」

富贵不淫贫贱乐,

人生到此是男儿。

云客见他两人俱已完诗,赞道:「二兄天才高妙,反觉小弟绮靡之句,未免飞卿柔艳。只是小弟一向有句心言,不曾说出,今日二兄在此,可以细谈。」

钱神甫道:「赵大兄,莫非指望考试,要钻个头名么?前日总管平江路浙西道钱兵尊观风,小弟偶然求他乡里一封书,就考个第二,小弟连忙送他一副套礼,便认起同宗来。兄若有此意,只消二百余金,也求他嘱托一句,这是极便的门路。」

金子荣道:「何消如此费力?只求本县李老师做头,写封公书,也就有用了。」

云客笑道:「那功名之事,小弟全不挂心。平日思想起来要做人家,小弟这样也够用了,不消再做得。就是功名一节,自有个大数,便迟了几年,也不妨事。只是我辈在少年场中,风流事业等不得到老的。」

神甫笑道:「原来未曾有尊夫人,这件就叫做心事了。小弟近日颇有娶妾之意,被拙荆得知,面也抓碎了,房里的粉匣肥皂都打出来。幸得老兄不曾遇此等苦,方说得那样心话。」

三人大笑一番,看看的路近西湖,不知西湖上那样风光。看官慢慢的吃了茶,再讲。

评:

屏中一诗,淡淡说来,已埋全部关节,绝无斧凿之痕。

千古以来,惟假者不能混真,偏者不能胜全。虽极力装点,终有碔砆鱼目之诮,篇中一一指出,深足快心。至如配合一段,名言凿凿,更觉周礼害人不浅,末言名士气习。苏庵特逞笔作余波耳,非有实意刺人也,读者知之。

忆书此回时,斜月侵几,篆香萦幕,蛩声切切。顾影萧然,瓶有残醴,举杯自贶。因飞余墨,得六绝句,附笔于此,以志余情。自记:

马蒐

梨花树老佛堂空,从此高山不可通;

摘尽荔枝无并蒂,断肠心事雨声中。

驿里谁言负圣恩,女牛私誓至今存;

国家多少与亡事,玉辇何须恨剑门。

明妃

当时天子重边疆,马上胭脂塞外香;

千古莫怜图画误,几人恩幸老昭阳。

翔云漠漠动离情,一曲琵琶马上行;

自是长门思幸薄,都令红粉浪传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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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回巧相逢月下追环小姻缘店中合卺

诗云:

绣帘不捲春云暮,屏障雪衣娇欲拓;

缘浅休歌陌上桑,小立栏前看红雨。

说向花神低翠鬟,第嫌泪点自斑斑;

三山青鸟何时至,回首啼莺去復还。

却说赵云客自下船以来,竟到西湖换船。他尽想随风转舵,遇着个俊俏佳人,即不能够窃玉偷香,也还要看个下落。谁想把船一泊,正泊在王乡宦家小船边。

那一夜是三月望日,风恬月朗,好一段夜景。云客船上,张起灯来。四边也有吹箫唱曲的,也有击鼓放花炮的,闹了二更有余,也就寂然静了。那钱金两个,先去睡着。云客独到船头,四顾清光,飘飘然如凌云仙子。回头一看,只见旁边大船头上,簇拥一伙妇人,异香袭袭。

云客仔细看来,内中一个竟像瑶臺上飞下来的。云客心忙意乱,不敢轻易开口,看了一回。那女人见近边船上,立着一个男子窥探,也就进船去了。云客口内不言,整整思量了半夜。

你道船头上是什么人?却就是回扬州的玉环王小姐。止因他家范谨饬,日间只好在官船中坐。虽则纱窗内可以寓目,外边人却不见他一丝影儿。那一夜月色又好,吹箫击鼓的又去了,正好同夫人侍女在船头上看看景致。不想被那一个有情郎瞧见,正是天生缘分,合着这样凑巧事来。

赵云客一夜不睡,巴到天明,即便起身,急急梳洗。走到船头,并没处看见一个妇女。道是昨夜船上,莫非又是屏风上的美人跟来出现?正思想间,看那傍边大船上,贴一条钦差福建路学校提举司大封皮,便知道是一家乡宦的家小。望见船工水手,略略问他几句,方纔晓得真实。

云客口虽不说,心中思忖道:「我这一段情意,不见也罢,见了如何摆脱?」坐在船中与钱金二位,粗粗讲几句斯文的话,心生一计,一面先打发那老成的家人回去,说道:「游玩两日,就归来。」坐到第二日,那王家船竟要回了。云客撇了二位,私自买只小船,带些随身盘费,跟随王家大船,一路相傍而行。追到扬州,竟入城内去了。

住了两日,云客出去打听王家消息,那王乡宦还不曾起身,傍晚回到寓中,噼面正撞着孙蕙娘。云客深深作揖道:「小生连日在此搅扰,心甚不安。」那蕙娘也不回言,竟望里头走进去。云客也进自己的卧房。当日蕙娘心上,思想起来:「吾家母亲说新租房的一个书生,人才生得甚好,且兼德性温存,想是好人家的儿子。不知甚事,独自一身,在此居住。看他衣服行李,也不像个穷人。」心上就有几分看上他的意思。云客自见蕙娘之后,把王家小姐,暂时放下心肠。做个现财买卖的勾当,只是无处下手。

又过一日,爱泉夫妇,要到岳庙中,还一个香愿。商议买些香烛,第二日出门。云客早已得知,到那一日,绝早催做饭吃,要早出去干正经事。爱泉夫妇喜道:「我儿子差牌下乡,家内又无媳妇,独自女儿一个。幸喜得那租房的官人早出去了,我两人还了香愿,晚间便回来。」

不想云客是聪明人,预先要出去,无非安那两个老人家的心,使他女儿不消央人相伴。及至上午,买些好绸缎,兑些好首饰,带在身边,竟到店中来急急敲门。蕙娘在里头,道是母亲决然忘了东西,转来取去,即便开门。

只见云客钻身进去,便掩上门来,不慌不忙,走到蕙娘房里说道:「我赵云客是杭州有名的人家,虽是进了学宫,因无好亲事,还不曾娶得妻子。前日有事到扬州街上撇然见了姐姐,道姐姐决不是个凡人,所以打发家人回去,独自一身,租住在此。今日天遣奇缘,有此相会,若是姐姐不弃,便好结下百年姻眷,若是姐姐不喜欢有才有情的人,请收下些些微物,小生也不敢胡缠。」便将绸缎首饰,双手送去。但见满身香气氤氲,一段恩情和厚。

你道蕙娘怎样打发?那蕙娘虽则小家,人才却也安雅,说道:「官人既是读书之人,自该循规蹈矩。那苟合之事,本非终身之计。这些礼物一发不该私下餽送。」

亏那赵云客绝顶聪明。听得蕙娘「终身」二字,即晓得他有夫妇之情,说道:「小生非是闲花野草的人,任凭姐姐那样吩咐。小生当誓为夫妇。」只这一句顶门针,就针着蕙娘的心了,蕙娘嘆口气道:「我这样人家,也不愿享得十分富贵,但恐怕残花飘絮,后来便难收拾。」

云客放下礼物,双手搂住蕙娘,温存言语,自然有些丑态。你道蕙娘为什么这样和合得快?只因赵云客连住几日,那些奉承爱泉夫妇,与夫烧香读书,凡事殷勤,件件都照着蕙娘身上。蕙娘也是个听察的,所以两边便易容和合。就是左右乡邻人皆晓得爱泉平日是个精细人,自然把女儿安插得停当,那一日都不来稽查。正是:

婚姻到底皆天定,但得多情自有缘。

说这赵云客见了蕙娘,但与他叙些恩情,讲些心事,约道如此如此,即走出门,仍旧往别处去。

看官,你道别人遇了妇女,便好亲个嘴,脱衣解裤,先要上床,煞些火气。那云客为何只叙心言,便走出去?要知天下女子,凡是善于偷情的,他腹中定埋一段踌躇顾虑之意,始初最不轻易露些手脚。不比对门女儿,烟花质地,一见男子,便思上床的。他虽是心上极种爱的人,头一次相交,必有一番驾驭男子的手段。却把一个情郎能给在掌握之中,那时任其调度,全无差失。此正是聪明女子要占先着的意思。

看官们晓得的,但凡男女交情,若至上身干事,那先着便被男子占了。妇人虽甚狡滑,只好步步应个后手。所以莺莺偷那张生,明明约他夜间来做勾当,及至见面,反变了卦,直使张生见了莺莺,疑鬼疑神捉摸不定,方纔与他交合。那蕙娘是有智巧的,不是一味耑要淫慾,云客窥见其心,反放一分雅道,他自然心服,留这好处,到后边慢慢的奉承。此又是聪明男子,识透女子的心性,故意把先着让他,以后的事便十拿九稳。仍旧出去,并安插他父母回来的念头,这是偷花手一毫不走漏的计较,也是云客第一次入门的手段。

爱泉夫妇,还了香愿回家,看看日色昏黑,叫女儿开门点灯,还不见那赵官人到来,心上一发欢喜。只说他读书人有礼体,见我女儿一个在家,故此来得稽迟,若是那个官人来,急急备饭与他吃。不知读书人在外面装点,若要他心内果然有礼体,则怕明伦堂上难得这个好影子。况且女儿的计策,比老人家更高一层。

云客约至初更,纔提灯笼进爱泉店里。爱泉欢欢喜喜说道:「官人在那里干事?这等晚来!」云客道:「见你两个老人家出去烧香,知道无人在家,不好就回来得。」爱泉笑道:「为我出去,带累官人来夜了,恐怕肚饥,唤妈妈速备饭来。」云客道:「你老人家一日走劳碌了,饭便慢些也罢。」云客坐定,爱泉取饭来吃。因他外边烧香,这一晚便是素饭,云客吃完了,抽身到自己房里去。这一夜工夫就比以前不同了。你道有何不同?方纔晚间约成的计,必定如何发落。

评:

前赵云客立誓要娶第一种美人,乃今未遇玉环王小姐,而先交蕙娘。毋乃羊质虎皮,见草而悦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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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回野鸳鸯忽惊冤网痴蝴蝶竟入迷花

诗云:

谁言风味野花多,

园内桑阴尽绮罗;

若是野花真味好,

古来何用讨家婆。

第二回中,夫妻配合,已说得明白矣。此后只该将赵云客与蕙娘约成之计,一直说去,使列位看官,踊跃起舞,如何又把这诗正讲起来?不知云客私逃,就有好处在后,一时间说不尽。但是他家中父母,岂能忽然无念乎?

自从云客前往西湖,家里只知道同那钱神甫、金子荣两位官人,做些斯文事业。

员外见家人赵义回家来,问道:「官人如何不归,你先回来?」

赵义答说:「官人同钱金两位官人,好好的在西湖游玩,着小人先回,恐怕家里有正经的事,故此先打发来。」

员外也不提起。

一连过了三日,仍差赵义往西湖去候。赵义寻来寻去,并不见云客坐的船。赵义道:「我官人一定同那钱金两位去了。只不知在钱家,又不知在金家?」

赵义也不回来,竟先往金子荣家探问消息,道:「是我官人表兄表弟,必然到他家里。」

走到金家,门上人说:「赵伯伯有甚事到这里来?」

赵义把寻官人的话,略问几句,管门人道:「自从前日我家官人,闻得同你家赵大官人西湖上去,这几日张相公家催贺分的日日在此聒噪。又且至元二年三年的钱粮要比,不知动那一仓米完纳。我官人是没正经的,莫非往涌金门外看新串戏的,做那蔡伯喈记去了?」

赵义晓得不在金家,又往钱神甫家问一问,便知端的。看看走到钱家,管门人不在,有个老妈妈立大门前。赵义便问妈妈:「曾见我家大官人到你家来?」

妈妈认得赵义是赵员外家,说道:「我家官人也出去三四日了,只因前日与里面娘娘讨了一番闲气,想是没颜面回家,不知这几日躲在那里,你家官人,并不见来。」

赵义心上慌忙,急急归家,报知员外。另差人各处寻觅,也只恐他后生家,怕朋友搭坏了气质。那里得知赵云客自见玉环之后,私下叫了小船,带得随身东西,竟自追去。

那一日,钱金两个暂往桥上散步,及到船中已不见了云客。只道云客有事,私自归家,不与他作别,深为可笑。又道是他的铺盖,远在船中,拿他做个当头。

金子荣道:「我们两个且自回去,看他可到我家来。」

钱神甫道:「小弟前日与敝房有些口嘴,还要在外边消闷几日,闻得近处新到两个姊妹,何不去看他一看?若是好的,便住一两夜何妨?且把赵云客的铺盖,放在那里,见了赵云客教他自去讨取,笑他一番以偿不别而行之罪。」

金子荣笑道:「这个到使得。」

两人竟往妓家。

果然不远一二里,见一处小小门径。神甫有些认得,直往里面去,先把铺盖放下。内中有三个妓,两个先出来,略有些姿色的,也是油头粉面。后人有诗一首咏青楼故事:

抹粉涂脂出绣房,

假装娇态骗儿郎。

相看尽是情人眼,

搂得西施便上床。

朗庵云:「语云:『情人眼里出西施,俗眼大都如此。』」

那两个妓,一个叫採莲,一个叫秀兰。吃了茶,採莲先笑道:「二位相公来舍下,自有铺盖,何消自己带得?」神甫道:「莲娘不知,这是另一个朋友的,因他不肯同来,把那铺盖放在这里,后日还要取笑他。」四人笑话不题。

妓家连忙备酒,款待二人。晚间饮至更初,两人酣兴大发,神甫搂了莲娘,千荣携了兰姐,两人隔壁而睡。子荣本事不济,纔上身,被那秀兰做个舞蝶倒探花之势,先将两腿竖起,腰下衬高,待阳物到穴边,把手用力一攀,两只腿尽情放开了。子荣的身子正像从天落到云窠里一般,不由他做主。况且乘了酒兴,那根大物,一下便尽根送进了。如此不上百余合,又兼他口里浪了几样肉麻的声气。不觉把持不定,勉强支吾,终难长久,颠得昏天黑地不上一更工夫,就也睡去。

原来妓家规矩,一上身,恐怕人本事高强先下个狠手,你不降服他,他便降服你。子荣终是书生,被他一降就服了。只有钱神甫在隔壁,听见子荣纔上床,便这般大哄,他走青楼中在行的,想道:「这一哄便被他哄倒了,我自有个调度。一上床来,只做醉昏昏的模样,手也不动,脚也不摇。」

那莲娘听得隔壁如此高兴,又浪得分分明明的好话,玉户中正像有人搔他的,巴不得神甫上身,神甫只是不动。熬了一会到把手脚揉摸起来,泥胸贴肚,像个熬不得的光景。不多时,又拿一块绢头,在肚下揩抹一番及腾身上来,先做个省油火之事。这一件,旧名叫做倒浇。我这部小说后面,另行改名使唤,有小词一首为证:

倒凤颠鸾堪爱,肚下悬巢相配。

不是惜娇花,怎把玉杵高碓。

亲妹,亲妹,蜡烛浇成半对。

右词名《如梦令》

神甫思量这妇人如此兴浓,便顺手扯来,先与他浇一回通宵画烛。莲娘不禁春情被神甫慢慢放出手段来,十八般武艺,尽皆全备。弄至三更有余,莲娘力尽神疲,大家齁齁的熟睡不题。

却说赵员外因不见了儿子,心内十分焦燥。家人打听得钱金两位在妓家行乐,员外连忙唤数人跟随,一境亲到城外来寻觅。却是冤牵相聚,正撞着金家童子,也来寻家主。同到妓家,员外一进了门,影也不见一个。原来二位正在睡乡,醒来还要做些小勾当,以尽一夜之兴。不想外边喧闹,两个抽身起来,蓬头赤脚,一出房,便见了赵员外。两个吓得口呆,目定不是怕甚么,只因员外是个高年尊长,乡党中第一正经古执人。况且子荣又是内亲,所以吓呆了。

员外见他两人面上颜色不好看,道是骗他儿子嫖赌,心上发怒起来,道:「你们后生家,怎么干这样没正经的事?」

又道是:「我儿子在那里?」

两人道:「赵大哥几日并不见来。」

员外愈加怒气,叫家人房里搜求,一定躲在那边。只见家人进里面一搜,便搜出赵云客的铺盖来,说道:「大官人的铺盖,也在此。」

员外一把扯住两人,扯他学里去教训。两人吓得痴呆,一言也说不出来。家人便把妓家扫兴一番,春抬竹椅,打碎几件纔出门。那妓家不知甚么祸事,契家星火搬去。

且说员外扯到半路,家人报道:「官人铺益上有许多血迹。」

员外回头一看,忽然大哭起来,道:「必是你两个谋杀我的儿子了。不是谋他带些银子宝贝,必是因妓女面上争锋,便发出歹心来。我儿子年纪又小,从来不曾出门,路也不认得,如何到那里去,不见回家?况兼铺盖现在又有血迹,我儿子生性好洁,何从有这血迹来?这段人命,却是真的。」

并不扯到学里,竟扯到府前知府臺下,大叫活杀人命。那知府生来也要做清官。平日间,怪些秀才缠扰,但是秀才犯法,从重拟罪,见那赵员外又哭又叫,知府说:「为甚么?唤上来。」

员外拖着两个蓬头赤脚人跪了,哭诉道:「赵某止生一个儿子,少年心性,不谙利害。只道世上朋友是好交结的。前十五日,祸遭那两个凶徒骗到西湖,劫他所带银子宝玩等项,又将他身子谋杀,不知埋没那里,有被褥血迹现证。」

知府道:「你两人姓甚名谁?」

两人各通名姓。知府道:「为甚么谋杀他儿子?」

两人道:「生员虽则识字粗浅,也晓得些礼法。如何敢谋人命?且赵家儿子又是好朋友、亲戚,那有这等事来?前日同到西湖,不知那里去了。生员辈并不知情。」

知府喝道:「本府晓得你们下路人,顾了银子,见些小利,就是至亲骨肉,也要反转面皮。顾名思义的,千人中难得一个。你道不知他那里去,怎么同到西湖?被褥也在你处,身子便不见了。且又被褥上面的血迹新鲜,明明是谋杀的。暂收了监,一面补状词来,一面申文学院去。」

钱神甫、金子荣两个,一时提在浑水里,有口莫辩,且听他监了。再作道理。

看官,不见了赵云客也罢,你道铺盖上血迹,为何这等凑巧?不知那一夜,三个妓女,两个出来陪客,内一个被别人干坏,下起败血来。彼时铺盖无处安,暂放在那一个妓女床上,一时间点污了。这是神不觉鬼不知的事体,若是妓女尚在那里,还好访问真实,辨明此事。正为赵员外家人扫兴,霎时间都搬去,无可寻踪。这件事就认真起来,也是五百年前结会的冤债。好笑赵云客在扬州城里受用,那晓得家中这等怪事。我如今又把赵云客说起了。

却说孙蕙娘与赵郎面约的话,那一夜就行起来。是日,爱泉夫妇烧香回来,走得劳劳碌碌,虽是吃素,被女儿多热几碗酒,一时乘了快活,多吃得两三瓯,到了更深,两人只管要睡。他女儿的房,却在里面,必要经过爱泉的卧所。每夜一路门闩都是爱泉亲手关好。只见爱泉睡不多时,外面酒缸上一声响,像个打破甚么光景。蕙娘道:「不好了,外面必是花猫,爬甚下来,打坏酒缸。」

爱泉昏昏要睡,叫老妈:「你同女儿点火去看看。」

蕙娘点火,后走着母亲。一路先开门,纔开到外边门,蕙娘手内火霎时灭了。恰好赵云客正在门边,蕙娘上前一把手闪他进来,只言点火先引到自己房里去。及至点灯来看,并无甚么。原来孙家的酒缸,但放在云客房门前。日里先约他,到更深把缸响一响,便立在门边,暗里一闪就闪进去。老妈依旧关门,进房睡着。

赵云客既上蕙娘之床,少不得叙些寒温,就要动手动脚,颠鸾倒凤之事,自然做得停当。蕙娘虽则初试,因他情意笃实,就是花心有些狼籍,也顾不得了。

蕙娘道:「今夜进来,只为算那终身之策,不但图一刻欢娱,愿郎君说个本心。」

云客搂住玉体,将臂代枕,说道:「我的家事,比你家还好。实不曾娶妻子,百年之期,不消说了。只是有一件事,先要告过。小生曾遇府前王家,有个小姐,未免有情。若是不能够到手,也索罢了。倘后日娶得他,使与姐姐一般供养,这是本心。」

蕙娘道:「你这样人才,后日自当有佳配。但是我既遇了你,不论你要不娶,定要随你终身的。至于我的父母,自会调度他心肯便了。」

云客满口奉承,山盟海誓的套话,也都说了一遍。忽然外边鸡叫,东方渐渐的发亮起来。你道如何出得他房门?咦!进便进来得好,出时到有些难也!

评:

浮浪子弟,于戏嚯之中,便埋祸根,往往弄假成真。有识者不可不慎。今时少年,多习轻佻,全无实行。至有目先辈为迂腐,而肆志罔行。彼所为名士气习,固当如是耶!我恐其基祸深而致灾速也。寄语少年,略知捡束,取益无穷。则此实当作中庸《论语》读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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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回藏锦字处处传心逗情笺般般合巧

有一只苏州山歌倒唱得好,云:

昨夜同郎说话长,失寣(音忽,熟睡也。)直睏(音困,吴人谓睡为睏。)到大天光。金瓶里养鱼无出路,鸳鸯鸭蛋两边慌(慌同。)。

你道赵云客同孙蕙娘在床上,要出门必要经过父母的床前,不出门,一间小房,岂是藏得身的?道是他两个人,慌也不慌?不知他两个自有好计,一些儿也不慌。

两人双手搂定,听得鸡鸣,反放了胆一寣睡看。乃至觉来,日色已到窗前。听见隔壁爱泉夫妇飕飕声要起身了,蕙娘问道:「敢是爹爹起来?我昨夜露了头,点火出去,想是受些风寒。今早甚是头痛,爹爹为我速去买些紫苏来泡汤吃。」

爱泉道:「既是这等,我便出去买。妈妈你且起来,看看前面,恐怕有人买酒。」老妈也就起身。

爱泉出去买紫苏。蕙娘又问母亲:「爹爹可出去了?正忘了叫他并带些姜来。」只这一句,专要探问爱泉果然出去的意思。老妈道:「他竟去了,得他来再买。」

蕙娘又道:「母亲可速来看看我,为何头这等生痛?」

老妈竟推开房门,到蕙娘床前,开了帐子。蕙娘睡在床里面,把母亲的手,拖到身边来摸自己的头。那老妈把身子盒在女儿床上,谁知夜间先取些乱衣服堆在椅子上,靠着房门。

云客躲身椅下,待蕙娘扯母亲盒倒床上,帐子又遮定,竟自出房,轻轻走向外边去了。外边的门,孙爱泉为真紫苏,已经尽开,一毫也无碍处。这岂不是不慌忙的好计。云客自此以后,乘着便,就与蕙娘相通。将自己带的东西,尽数付与蕙娘收管。拜匣内有些图书玩器,也付与蕙娘,只留着屏风内落出来的一幅诗绢。因蕙娘不好文墨,故此不与他。

一日走到府前,再访王家消息。恰好老王赴京復命,家内清清净净。云客换了布衣,投身进门,先见了管门的大叔。

管门的道:「你是什么人?来为甚的?」

云客深深作揖道:「大叔在上,我祖居浙江。父亲是个经商的客人,欲到扬州买货,半路上为贼劫伤了,只留我一人逃命在此,无亲可托。只得投靠一家乡宦,可以度日。就是抄书写字,也是会的,求大叔引进。」

管门的道:「我老爷进京復命,家内又无相公,用你不着。」

把他身上一看,见云客斯文身段,且是生得端正,笑道:「可惜我们家法,甚是严正。若是别一家的夫人小姐见了这样小后生,还要做些好衣服与他穿着哩。」

云客再四哀求,说道:「只顾度得日子,不愿像别家的受用。」

管门的道:「也罢!我去禀上夫人,不知用不用。若是收了,且着你在东花园里看守花木。老爷回家,再把别事差你。」

就在厅后传梆说知,里面也就允了。即时引云客到东花园,也有几个同伴,住在园中轮流值日。

原来老王宅内,家法甚严,三尺童子,无事不许进后堂的。云客思想小姐,有天渊之隔。虽则住在园中,也时常到孙爱泉家看看。爱泉夫妇不知其详。蕙娘心上,倒晓得的。

且说云客始初,只为王家小姐思得一见,故此托名靠身。谁想一住东园,毫无影响,心上惶惑无定,常于僻静之处,把小姐二字当做持咒一般,时时想念。到夜阑梦中,不知不觉高声叫出小姐来。幸喜独往一间小房,不与同伴共卧,还不曾露些丑态。

忽一夜,月色濛濛,竹间亭畔,若有行动之声。云客此时,正值无聊,闻得窗外有人行走,只道同伴邀他吃酒,或是寻他问话,急急开门。夜色萧然,全无踪迹。

云客正要进房,不想回头一看,远远见一女子立于牡丹臺下,斜身靠着湖石,傍边随着一个十四五岁的丫鬟,遮遮掩掩。

云客思念小姐,魂梦俱痴,忽然见此二美,心内便认真想道:「我在此月余,不要说美人,就是丑陋的,也不曾见一个,为何今夜,有此奇遇?莫非小姐晓得我的心事,私下做出卓文君行径来?且上前探问他,看怎生下落?」

轻轻走过画栏,那女子也迎上来,仪容妖艳,体态动人。丫鬟先开口道:「我乃本衙侍儿,这一位便是本衙的小姐。晓得郎君终日想念,所以不惮露行来申私约,未知郎君意下如何?」

云客心慌意乱,连忙向前施礼,说道:「既蒙小姐降临,真是三生有幸,小生何福?受此厚情?」口内一头说话,身子渐渐亲近起来,相携玉手,走到自己房里去。彼时残灯明灭,云客搂抱玉体,同坐一处,先把他香肌摩弄一番,然后与他脱衣解带。只见啣下几件轻而且软的衣服,脱至胸前,忽露出一件奇物来,形如水晶,光照一室。

云客问道:「小姐,这是甚么宝玩?」

美人道:「这是祖上传留的宝石,自小带在身边,时刻不离的。」

云客此时无暇致详,但与他同上香床,共图好事。却又古怪,别个女子虽极美艳,不过寻常态度。惟有那个美人,一上床来,先将这宝物放在枕前。但见帐子里面,光莹闪烁,令人昏乱。交合之际如在醉梦中,不復辨别人事,惟满身酣畅,魂迷魄散而已。

将次五更,侍儿促归,美人收拾衣装,珍重而别。自后每夜到来叙恩情,别无他语。云客只想小姐是个绝世佳人,有此天仙异质,不比寻常女子的相交,也不十分疑惑了。

忽一日早晨,管门传谕,打扫东园,明日里面,夫人要请某衙夫人在园中走走,众人各各小心收拾花木等项。云客想道:「这一番小姐定然到来,待我日里看他,可是夜间的模样?」

到第二日午间,夫人果然来了,请了某衙夫人并带小姐,随着一二十丫鬟使女,备酒东园。那些管园的都出去,只有云客躲在后厅梅树下,湖石边。

只见一簇妇人拥进来,见了云客说道:「你是什么人?夫人来,还不迴避?」

拖到夫人面前,云客跪道:「小的是新进来的,不知夫人家法,故此犯了。」

夫人道:「既如此,待他出去罢。」

数十妇人,把云客推推扯扯,衣带尽扯断了。一来,道他是个标致后生,故意卖弄他;二来,看夫人小姐走过花栏,就也有些放肆。云客推得头昏脑闷,出了园女。身上一个小袋,竟落在园内,袋中却是藏那屏风内落出的诗绢,还有二三两银子。

云客道:「可恨!小姐又看得不清,反遗失一个小袋,袋中银子也罢了,只可惜那诗绢是古物,被人拾去,必定损坏了。」

说这云客落的小袋,正被小姐身边一个丫鬟拾得,解开先取了银子,又见一幅诗绢,说道:「好一幅绫绢,只多了这几行字。两个图书若是素净的,也好打几双鞋面。」

又道是:「我家小姐是识字的,拿去与他看看。那新进的家童,不知什么人,有这件东西?」

只这一日,园中热闹,傍晚便各回去。说这丫鬟,拾得诗绢,不敢藏匿,回到府中,黄昏时,灯下说与小姐知道:「今日园中,那个新进来家童,被各妇们拥打出去时,身边落出一幅绫绢,有几行字在上面,不知甚么。」就双手送小姐。

只见小姐把那诗绢翻来覆去,看个不了。想道:「这也奇怪,那幅诗绢,不是平常之物,缘何诗句与我意思想同?上面一个印子,又是我的。」却将诗句,暗里念了数遍。道:「我爱弹的琵琶,是私房事,怎么诗句上有『无限心情莫惆怅,琵琶新调自盘桓』之语?这也罢了,那印子上四个字,分明是我的小字。」

又看下面印子,却是赵青心印,心上狐疑不决。

大约女儿心性,一件极无谓的事,偶然开了心,就要认真起来。小姐将诗绢藏好,当夜就想成梦。梦到一处,竹木参差。但见竹影里立着一个郎君,丰仪俊秀,颇有顾盼之情,渐渐走近身来。回头见母亲行动,又指着几个丫头说甚么话,忽然惊醒。次日起身,因诗成梦,因梦生情。自此以后,便是灯花鹊噪,也有几分疑惑,连那琵琶也不去弹了。

却说小姐平日,有个相伴文墨的,也是一位小姐,姓吴,名绛英,就是夫人的侄女,比小姐年长一岁,自小没了父母。有一亲兄,那扬州府中名士,家内富饶,住居与王家相近。因吴氏夫人,单生一女,无人伴话,故此常请侄女住在家里。那绛英小姐,风情绰约,心口伶俐,诗文针线,百般精巧,与玉环小姐同胞一般,极其亲密,凡两边心上的事,无不相通。

一日玉环小姐,把诗绢的话与绛英说知,绛英道:「既有此事,何不乘便唤那新进的人来,问他可是姓赵,盘问来历,就明白了。」

小姐道:「这样便好。只是我一时难好盘问。」自后也不提起。

看看过了一夏,秋来风景,甚是可人。早桂香浓,残梧月淡,诗情画意,触目关心。原来吴夫人的诞辰,是八月十三日。本年正值五十岁,内外姻亲悉来奉贺。

绛英对玉环小姐道:「姑娘生日,各人恭贺。我与你两人,也少不得把一件事贺寿。只是珍奇宝玩,都自家有的,不为希罕。我知你文才绝世,何不作一篇寿文,做个锦屏,后日摆在堂前,到是没人有的贺礼。」

小姐笑道:「这件甚好,只是又要我出丑。」

当日便打点些意思,着外面家人,做一架上好锦屏来。家人承小姐之命,星夜攒工,锦绣妆成。一色齐备,只要将金箔写那寿文。小姐因自己做的,不好传将出去,就着家人选一会写字的,后堂描写。

家人思量道:「闻得小姐性子,最难服侍。况且锦屏上字,岂是好写的。万一错写一笔,怎好赔补?那管园的小赵,他自己说写得好字,就着他进去。」这也是苦差。

谁知赵云客为着夜间之事,一夏也不觉寂寞。忽听得里头着他写字,心内不胜欢喜。就把身上衣衫,打扮得齐齐整整,里面穿着宫花锦缎,竟不像个靠人家的体态。繇前厅一唤,走进后堂。

梅香侍儿,环绕而立。夫人先走出来,问道:「你唤什么名字?」因他靠身不多几月,故有此问。

云客躬身对道:「小的名唤赵青。」

内中有一个丫头道:「便是那一日,请某夫人游东园时节,在花园中打出去的人,夫人却早忘了。」

夫人笑道:「闻得你会写字,着你写那锦屏。」

只见两位小姐立在夫人后面,把云客从头细看,心中思想:「那人正是诗绢上的赵青心了。看他有才有貌,衣服这样打扮,决不是平常人。他定然假意来靠我家的。」

这小姐两双聪明眼睛,那里逃得他过?云客不慌不忙将笔描那金字,笔画端楷,都有帖意。这原是他本行,见了小姐,愈加放出手段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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